愿母亲在天堂微笑
陈胜
大学毕业天前，我在宿舍接到伯父打来的“你妈倒头了。”我当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继而大脑便是一片空白。
回家前，我给在广东做事的弟弟打了电话，他辞工赶回家。在广州火车站，他的钱和火车票都被人偷了，忠厚本分的弟弟，只能跟着别人上了火车。那时他还没有手机，我请去在西安站接他的朋友也没接到他。身无分文，他就那样从西安走了40多里回家，到家时已凌晨三四点。他知道，他不回来棺木是不能钉上的。葬礼上，一位本家长者宣读祭文，“陈老夫人在世时……”母亲享年才51岁，甚至还是这位退休长者的后辈。
小时候，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好吃。母亲去世后，我才真切地理解到，有一种饭菜虽然可能不是世界上色香味最好的，但却一定是最熟悉也是最暖胃的，那就是妈妈做的味道。一碗擀面条，一块锅盔，一盘凉皮，一碟土豆丝……都是令我的味蕾魂牵梦绕的美味。只可惜，我再也尝不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怀念那些老味道，那座老房子，那些老树，那些年酸甜苦辣的日子和那片长眠着母亲的炽热的故土。
母亲是知书达理的，我的姥爷和舅舅都是教师。旧时在乡间，只有教师和医生才能被尊称为“先生”。良好的家教，使母亲贤良淑惠，她能写一笔好字，还辅导我写作文。因此，我从小爱学语文，作文经常被老师在班里当范文念。她颇有远见，深知知识能改变命运，并希望我也能当上教师。她曾无数次地表示，坚决要供我们上学。她还知道，西安的长安路上有一座我们那里最好的师范大学。心心念念中，每从其门口经过，我便觉得这所学校也神圣了起来。
母亲个子不高，生性温良，与人为善，遇大事却能处变不惊。我几岁时，有一次被自行车夹了脚后跟，鲜血直流，大家都吓得愣住了，她果断地把我抱到卫生室。那时家里养牛，硕大的牛曾踩了母亲的脚，她最怕疼但也只能生受。因为要到较远的村子做工，她在近40岁时开始学骑自行车。一次下坡，她骑车摔倒，后来膝盖发了炎。镇子上的赵大夫是出了名的心硬手快，他开刀取脓，我今天想起来都疼。不能代替母亲受疼，就只能陪她一起流泪。
母亲去世前几年一直生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医院诊断是脑萎缩。条件有限，她的病情吃药却始终未见好转。她走失过一次，我请了假，张贴寻人启事，一处又一处地寻她，但怎么也找不到。心急如焚时，3天后她被邻居送了回来，说是在杜曲新村见了她。我清楚，那里向北几里就是韦曲，再往北就是西安，人更多地方更大，就更难找回来了。能在新村被邻居遇到，真是太幸运了。回到家的母亲，哭着也笑着，说不清去过哪里。好人有好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弟弟在武汉做事时，给家里打电话，她接了电话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却说不出话，只是哭。那年，我在韦曲备战高考。后来听我姨说母亲坐车来看过我，给我带了馍和菜。但她找不到学校，也没人接她，就坐在车站一直哭，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我们知道，她想着我们，我们也想她。但她有时无法表达，我们还总惹她生气。年，我如愿，也如她愿，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她也只是哭，应该是心里明白，了一桩心愿。
我曾坚定地认为，等我上班了，领到工资最重要的事情医院好好看看。谁料想，我竟然太乐观了，在我已经签了工作，离上班只差三个多月时，她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生命是极其脆弱的，生前尽孝比什么都强。在检讨自己做得还不够好的同时，我也意识到，应当珍惜当下，珍惜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母亲的去世，使我变得更加坚强。因为我知道，从此我要独自面对人生的挑战，从此再不能听到母亲的应答。母亲“百日”前，我臂上一直戴着黑纱，毕业合影那天才取下来一次。母亲以这种形式，“陪”我度过了大学最后的日子。
因为母亲的离世，我也愿意更多地以感恩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世界。一个好朋友，陪我骑车走过了许多村庄寻找母亲。一个高中同学，刚参加工作，在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到家，并进行了资助。一个儿时的玩伴陪我守灵，扶我走上少陵原那道高坡，送母亲入土。一个大学朋友看到我桌上母亲的遗照，送了一个相框，我一直珍藏。一个朋友母亲节时发来祝福短信，他不知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但我依然感谢他……在关中，老人去世三周年是要有一个隆重的仪式的。母亲去世三周年时，我和妻子刚领结婚证10天，还没举办婚礼。我终生感谢妻子，她和我一起回家为母亲戴孝。后来算起来，那天正是西方的复活节，我想冥冥中或有天意，母亲也许是以某种形式复活了吧。
《韩诗外传》云“子欲养而亲不待”，谁的苦楚与遗憾谁知道。我臆想，写书时韩婴或许也是个失去了母亲的不幸的人。我相信，我的努力母亲可以看到，只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她就会含笑九泉。我不一定能使母亲以我为荣，但起码可以让母亲在那个世界放宽心和得到安慰。
而今的我，从教已近17年，工作比较顺利，教过一届届的学生，也得过不少荣誉，还出了几本书，我想这都和母亲的护佑有关。惭愧的是，而今我的字，写得还是不如她。弟弟也已成家立业，有两个可爱的女儿膝下承欢。有心侍母，母已仙游。奈何？奈何！我人生多个重要的场合，母亲都没能看到，没有什么比这更遗憾的了。她没有参加我的婚礼，没有见过我的妻子和女儿，没有住过我的新房，没有分享过我的工资和稿费，没有穿过我买的新鞋和新衣……我只能把对母亲的思念，化作文字和泪水。我将部分缅怀母亲的诗词收入诗集，母亲识文断字，她定然可以意会。每年清明、十月一，我都会烧很多纸钱，向西叩首，把魂灵唤起，也把思念寄托。
每出一本书，我都会在母亲坟头焚化，以做告慰。由于各种原因，春节经常不能回老家。暑假较长，但几次我和妻子、弟弟想到母亲墓前祭奠，都被高坡上的槐树、酸枣木阻拦，任凭镰刀开路也难以近前，任凭手背刺破也不能如愿。只能在原上磕几个头，无奈地哭几声罢了。
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浩然：“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孝廉因岁贡，怀橘向秦川。”陈去疾：“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高适：“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人之失母，古今同悲。呼之不应，痛彻心扉。
往年他岁
年1月17日
面前有一架琴
我却不会音乐。
人喜欢雪花
却埋怨寒冷。
雪也是如此惶恐而忧郁
下的少却融得极快。
亦如
门外的踱步或幻想。
就这样
满满当当的又是一年。
总在这时似曾回到
慨然倏忽的往年他岁。
有屋顶冻藏的柿子
皑皑莽莽的南山
饭熟时
娘的呼唤。
还有漆黑夜里
鸡鸣狗叫声中
呼应而起的玩伴
不拘的笑
回荡在漫无边际的少陵原。
似乎一个转身
就没有了嬉闹
只留下
这灯火通明的昼夜
和飘过湿冷坟头的秦腔。
戊子清明祭母
年3月27日
颓墙荒草
冬春交割
密密匝匝
茔冢落寞。
生前逝后
历经心酸
诚有几多
未了心愿。
樊川沃野
滋育良善
少陵厚土
归葬先贤。
忧劳成疾
惊惧常在
广厦佳肴
未得一尝。
春阳暖照
草算成家立业
有心奉亲亲不在；
北风呼号
哀叹一世悲苦
无妄天界界深凉。
纵有千般感念
未能一朝侍奉。
夜夜都有
游原惊梦
生生难报
生养恩情。
秦山渐远
乡音难觅
终成一生隐痛；
乾坤翻转
好人好报
化归天伦乐土。
苟得巨笔如椽
写尽千里无奈
倘有一刻相逢
遍诉隔世愁苦。
当于身后
落叶归根
追随于高坡之上；
当为来世
结草衔环
奉养于福寿之巅。
呜呼尙饗
不肖儿男
祭亲于此
书寄长安！
清明
年4月4日
总在这迷离的季节，
将亡魂唤起。
热血不再沸腾，
情绪如同这：
干涩的晴风烟雨
无奈地走过时，
不经意留下的
精彩痕迹。
无论是旦夕福祸，
抑或是垂老相别。
但若黑凡灵异的空气中，
灰飞火起。
恍如昨昔，
络腮而已；
亲朋故旧，
或有弃离。
凭吊追思，
前身往事；
来世匆匆，
学好为人。
且备川资，
以供取用；
人世碌碌，
寒食勿惊。
魂兮归来，
不远千里；
哀思不绝，
戚戚切切如咽。
如果母亲在天有灵，我想告诉她：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我们和孩子们也都好着呢。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祈祷并祝福您，灵魂安息，仙福永享。
今日雨水，天阴沉沉的，雾气迷离了我的双眼。但我好像听到，母亲在天堂微笑。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年2月18日于郑州
作者简介：
陈胜，中学高级教师，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隋唐史学会会员，大型纪录片《河南历史文化博览》解说嘉宾。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长于儿童文学、散文、诗歌、历史传记创作和隋唐史研究。著有新人文历史读物《大隋雄主杨坚》（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唐风烈烈》（郑州大学出版社），传统文化微读本《揭秘中国古代科技》（世界图书出版公司），诗集《往年他岁》（郑州大学出版社）等。